敏锐的观察者善于捕捉生活的瞬息万变。本期读书聚焦几名女性写作者近年的创作,聆听她们叙事背后澎湃的精神力量,和她们一起细腻地感受当下,感悟人生——生活百味尝之者识
▲《遥远的向日葵地》李娟著花城出版社南方出版传媒
▲《薇薇安曾来过》王芸著安徽文艺出版社等
▲《我的二本学生》黄灯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感念万物的吟游诗人
□戚舟
古往今来,人们逢秋总叹萧瑟和寂寥,可阿勒泰的初秋,是晚十点才落的太阳,是望不到头的灿灿向日葵,是一日蓝过一日的天空,是纯粹和热烈,是自由和灵魂的极度放空。李娟仿若中世纪的吟游诗人,把秋天的阿勒泰用长篇散文诗——《遥远的向日葵地》诵给世人,共享精神的愉悦。
散文集共48篇,15万字。作者用干净、凝练的笔触描述乌伦古湖岸上戈壁的故事。一家老小三个女人住在葵花地旁的地窝子里,守着开荒的百亩向日葵,经历了三次补种、动物啃食、干旱和虫灾后终迎收获,虽然秋天的收获并不如意,可葵花地里的她们没有怨念,只是用收来的粮食预备过冬,等待来年开春再进行新的耕种。
吾心安处是吾乡。母亲、外婆、小狗丑丑和赛虎,再加上鸡鸭鹅和悉心呵护的向日葵,这地窝子就成了李娟的家。李娟在书中第九篇《繁盛》里写母亲因秋收赔了钱而跳脚,外婆却说:“花开的时候真好看!金光光,亮堂堂。娟啊,你没看到真是可惜!”96岁高龄的外婆心宽、乐观,对生活总充满热爱和包容。母亲呢,“她赤身扛锨穿行在葵花地里,晒得一身黢黑,和万物模糊了界线”,这个常把“老子”挂在嘴边的强悍却又可爱的女人,用洒脱和坚强身体力行地为女儿做着榜样。丑丑和赛虎威风又勇敢,保护着三个女人的同时,给这个远在天边的家带来不少乐趣。满是风沙和葵花的戈壁上,似乎没有太多故事发生,可作者发现美、享受美,并不细写谁的经历,而是用细腻、干净的描写为人物刻下标签,处处体现生活的简单和美好,令人展颜的同时为之触动。
李娟笔下的时空像被撕裂了一个口子,广袤的戈壁和向日葵地时间缓慢,近乎停滞,人们走一步就是一年,平和又快乐,简单而知足。一年种下百亩的花,就足够浪漫了,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坏情绪的空间了。在《狗带稻种》一文,作者这样写道:“葵花地南面是起伏的沙漠,北面是铺着黑色扁平卵石的戈壁硬地。没有一棵树,没有一个人。天上的云像河水一样流淌,黄昏时刻的空气如液体般明亮。一万遍置身于此,感官仍无丝毫磨损,孤独感完美无缺。此时此刻,是‘自由自在’这一状态的巅峰时刻。”像不像悬游着的星球?孤独,但又热闹——这里仿若世界的尽头,既有着长河落日的辽阔之美,又有着别处人间的烟火气。天空湛蓝,戈壁无限延展,向日葵随风起伏,蓝与绿、绿与黄无限相接,共同构成这几无人迹却有趣的天地。作者写风的形状,絮叨小狗的玩闹,写地头的炊烟和饭香,说说三个女人的故事,大地空无却身心满足。反复读来,让人的心灵也随着作者游荡在天和地里,无边际地奔跑,“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我不禁想起曾经的一段游历,阿勒泰秋天里的向日葵确如作者笔下般令人震撼。百亩甚至千亩的葵花们,一天比一天壮了身子,逐着太阳,由东而西,金黄延绵如山野之势,随风轻荡如海浪迭起,风一吹,它们浅浅笑起来,那声浪震在人耳里,快乐地释放。远远站在空旷里,只消望一眼,强烈的平静油然而生。这种满足感无可比拟。
“这初秋的大地,过于隆重了。以致天地欲将失衡,天地快要翻转。天空便只好越来越蓝,越来越蓝,越来越蓝。”来过阿勒泰的人都发出过疑问,西北边陲的日照时间为何这么长,日落为何这么晚?谁都明白其中的地理因素,可就是次次惊叹。作者描写八九点钟的黄昏,天最蓝,像深情的眼,注视着它的孩子们。被这样强大的温柔包裹着,谁也没理由胡乱不开心,倚在湛蓝的天地臂弯里,安全感十足。秋夜十点,祖国大地几乎要进入梦乡了,这儿的人们才摆着一身疲惫回到家里,洗脸吃饭,再和星空絮叨几句,才肯睡去。夜里秋风起,葵花香气悠悠飘来,我就着昏黄夜灯,似乎看见人们都在睡梦里笑弯了眼。然而现实并非如此轻松,作者在后记里提到,第三年的向日葵没有迎来丰收,叔叔(继父)也中风瘫痪,此后家里再也没有种地了。作者用细腻、明亮和率性的笔调,写毫不起眼的万物,讲并不顺遂的人生,学向日葵永不低头的品格,处处透着大西北的粗犷和洒脱,将苦难化作精神力量,积极面对生活里的瞬息万变。
初秋,读一读李娟的书吧,在《遥远的向日葵地》里,分享片刻纯粹和热烈,让身心放空,感念万物美好。
探寻生命之问
□江霞
“今天不早,明天不晚”,是小说《薇薇安曾来过》主人公脑海里回旋的一句话。这看似平常的一句话,含蕴了主人公对待人生、生命态度的转变。
从担忧张姨的离开、想起不可抗的人之老去,以及挚爱老宋逝去,伤口、孤独、空虚,主人公的精神支柱颓然倒地,人的年岁一日日增长,孩子如小鸟一般飞向了更广阔的天地,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出于感情弥补的考虑,主人公的女儿送来一只猫——薇薇安,它陪伴了主人公数年时光,可是它也会老去,离开她,离开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生命是永垂不朽的,每个生命只能陪你一程。小说没有为主人公设定名字和身份,只用一个简洁的“她”指代。这颇有哲学的意味,“她”既是个人,也是群体,是某一类人的缩影——“她们”重感情甚至难以跳出感情桎梏。其实,这只猫是病逝的老宋在生前为了抚慰她特意去挑选的品种优良的暹罗猫,他和女儿素素共同编织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只为了让她今后的日子多一份支撑与陪伴。
被爱是一种幸福,被人需要是一种幸福,而被人放在心上创造机会爱更是一种幸福。文中的她是幸福的,经历了身边人生老病死,以为“不会弥合的伤口”终在时间的魔法、温情的关怀下弥合了。当薇薇安老去离开,当一朵朵老年斑在她身体上长出来,当她遇见一个迷路的孩子,并帮助他寻找到自己的妈妈,长时封闭的情感闸门也因此打开。她读到了街头摄影家薇薇安·迈尔的故事,一个在冷清寂寞中热情地爱着世界的女人,走向某种意义的释怀,她将猫命名为薇薇安,这时的她已经有勇气去面对该来的一切了。
从听张姨说“今天不早,明天不晚”这句话时的震动、恐惧,到自己平静说出这句话时的从容淡然,她已懂得生命的真谛,勇敢面对,温柔慈悲地活着,老天自有安排。
探究是阅读的路径所在,也是吸引读者兴趣所在,一步一步去猜测故事到底是怎样的走向,你也就不知不觉把这本小说集读完了。
选集中的《沙漠》写了一个自闭症孩子的失踪事件,一个想念孩子的打工家长试图寻找,最终牵引出另一个失去孩子的沉重故事。文题指向孩子口袋里一把神秘沙子的归属地,却不由得让人思索“人心的沙漠”,崔家孩子找到了,谢家孩子在哪里?也许人们会去猜想,这个特殊的孩子失踪的那几天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平安回去了?该怎么评价整个事件?是谢小华送他回的吗?谢小华心里有过怎样的百转千回?是什么促成他如此选择、作为……在一千个读者那里,就有一千种答案。故事中有温柔的情感,一个家政服务工对雇主孩子的牵挂。她的丈夫,一个快递员对美的追求,因意外契机开始探寻真相,从被动到主动,一对普通老百姓,两位平凡打工人心底对生命的尊重,同为家长的共情,给出的善良无私的帮助。还有几户人家在各自的道路上奔波,勉力履行着对家庭的责任,保持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也有苍凉,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自都有不如意的地方。一个家庭是进城务工的家长与孩子不得不分开,烦恼如沙多。一个是知识分子家庭,却生下了一个天生不正常的孩子,患有自闭症的孩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与人交流沟通,爱无处安放。而谢家,因为十几年前孩子的丢失家破人散,悲痛的父亲至今还在寻找。那些装在瓶子里的泥土像五光十色的世界,是黑暗中丝丝缕缕缠绕的失望与希望,是仿佛可以握住的那一线光亮,也许,这是另一种支撑。
每个人都是一粒沙子,既是独立的个体又相互作用,干燥时粗糙磨砺却又忍不住想靠近彼此,湿润成团,结块又多了泥的属性,踏进去到对方心里瞧一瞧又狼狈不堪。一粒粒沙子的故事相互纠缠,触发人性之问,人的快乐建立在何处?人心的复杂又是如何产生的?空巢老人的问题如何解决?留守儿童的情感空缺如何填补……一问又一问,如翠玉般的浪花击打沉重的礁石。
作者王芸的中短篇小说选集《薇薇安曾来过》收录的作品饱含对生命的追问与探索,不管是娓娓道来的叙述,还是曲折冲突的情节设置,都闪耀着人性的光芒。我想这是因为写作者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也有包容的胸怀,才能在波涛汹涌的海浪里展现平静的海面。
一口气读完本书,字里行间澎湃着的情感力量,促使我提笔写下这些文字,细细品味作品的“回声”。
向上而生
□杨一帆
俄国作家果戈理曾把作家分成两类。一类“避开枯燥乏味、惹人厌恶、真实面目可悲的人物,而努力接近一些超凡脱俗的高贵形象”,不肯从高高在上的宝座上走到自己卑微的同胞中去,烟云障目般竭力隐藏生活的愁苦。读者会称这样的作家为诗人。另一类则“把每日发生但视而不见的一切触目惊心的泥沼,密布在辛酸、乏味、平庸人生道路上的隐私,统统浮雕般鲜明地呈现”,那么,他就没有前者的好运气,逃脱不了当代评论家的无情审判,他所描绘的卑琐品格将被强加在本人身上。
读完《我的二本学生》时,我想起果戈理的这段话。读者对这本书的评价争论不少,这也让对本书的探讨更有价值。本书作者黄灯是70后,2005年博士毕业后进入广东一所学院任教。15年间,因为写作课和当班主任的契机,她与100多名学生深度接触,在交流和教学中,黄灯意识到这些学生如一个个固定的锚点,标注了这个快速发展时代的真实场景,成为她对中国教育和社会发展最切近的观测点。
黄灯通过群像描写,将目光聚焦在二本学生——不夺目、不躺平的一群人。他们平凡,但并非微不足道。她试图借由一个个斑驳的个体命运,推演出一种理解时代的可靠方式。作者看见了他们所面临的整体性困境,也得以更清晰地洞察这些年轻人所必然经历的某种遭遇和可能的突围路径。正是这种人文主义关怀,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在命运与共的世界中看见他人、理解时代、共谋生长的契机。
二本学生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正如作者所言,“中国二本院校的学生,从某种程度而言,更值得被看见,看见他们普通生命节奏里所隐含的人生真相”。对于广州F学院的同学来说,他们所处的是大众化教育时代,因为广州的地理条件和社会环境,他们当中很多人需要很努力才能考进这里,“从生源而言,接近一半来自广东粤北、粤西和其他经济落后区域”。这些稚嫩蓬勃的年轻人可能是村里首个大学生,甚至他们的家人还认为上大学可以包分配。他们满怀着对高考的感激、承载着家庭的希望来到这里,尽管“身处的大学毫不起眼”,尽管他们的前路并不是想象中的坦途。
让黄灯更加慨叹的是新的社会环境为青年人带来的全新挑战和细密压力。这些孩子刚结束高强度的学习,在大学紧接着就被告知未来的压力。内心的疲惫让他们压抑着自己的触角和锋芒,习惯性地“漠然、无所谓、不思考、不主动”。作者见证了学校周边房价的变化,也见证了学生面临的社会环境的变化。通过黄灯的这本纪实“教学札读”,我们可以倾听青年学生真实的心跳,也能看见他们的努力和改变。
作者所写的是非虚构,不是成功学,是一本勇敢续写“考上大学就好了”的成人童话,是用事实陈述逼近时代真相的大胆作为。不要想在这本书中寻找慰藉,也不要在他人的生命真相中寻求自己的答案,而是要放弃幻想,向上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