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庄的秋生自爹得痨病死了,年轻的娘就嫁了人,丢下12岁的秋生和8岁的夏生。
刘家庄无山无湖,只有草都不怎么长的黄泥巴地。几块簿田种不了粮食,只能种点棉花、豆子、红薯一些耐旱的植物。大伯刘忠寻思弟弟去世,俩孩儿在家恐怕没有活路,便带上两个孩子来镇上寻讨生活。
听说同宗的刘家兄弟在镇上吊脚楼一带是个大窑户老板。大伯刘忠便想到去镇上找找,让秋生先去学个徒也好。
大年十五刚过,虽已开春,路边还有未融化的冰雪。三个男人便开启了迈向镇上的艰辛路程。
一路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自不必细说,走了几天终于看到了里村厚厚的城墙。往前进城便到了杉树巷。
此时三个人早已是蓬头垢脸衣衫不整。两个孩子鞋帮也已裂开,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秋生和夏生坐在石硔桥旁,等待去寻亲戚的大伯。
瘦小的夏生已支持不住,靠墙角昏睡过去。
此时早已过了晌午。对面街走来一个穿长袍的中年人。他目光炯炯,两撇山羊胡须微翘在嘴角,手里提着一管长烟筒。见墙角睡着一个男孩便撩起长袍蹲下摸了摸小孩。只见这孩子软软的瘫在地上,没一丝气力。大点的也蹲坐在地上。
这爷抄一口南昌话问道:你屋里的爷呢?秋生答道:我大伯去找亲戚去了。
原来这位爷姓熊,南昌人,在杉树巷开个“庆春馆”。主营扁食,也兼营酒菜。扁食生意虽小但人气旺,加之价格便宜又有特色,方圆几里的人都是他家的常客。熊老板为人和气,肯帮人,遇上钱不凑巧的也让赊个账。所以在杉树巷一带也是无人不知。“庆春馆”有一定的名气。
他见俩孩子脸色蜡黄,知道肯定是饿的,就让人抱着小的牵着大的进到店里。
店铺不大有二层。前面开店后面居住。楼上经营酒菜。铺门右手边一字排开一条炒菜的灶台。打横一侧二口紫金大铜锅里冒着热气。其中一口中间又用铜板隔开将锅一分为二,可以分开煮不同的食物。和现在的鸳鸯火锅差不多。另一大锅里煮着大腿骨,一锅白色的浓汤翻滚着,锅边飘浮着一层淡黄的油沫。
孩子进了门,熊老板吩咐家人在火盆里添了几块木炭,让孩子暖和起来。又吩咐伙计下二碗扁食来。
这扁食端出来真的是特别。透明的皮儿薄如蝉翼,里面一垞肉露出新荷的颜色,一个个鼓鼓地如水母般地浮在蓝边瓷碗里。白色的浓汤上面有青翠的葱花,肉汤的鲜香里又有白胡椒味道。
秋生怔怔地望着,熊老板示意孩子赶紧吃。秋生懂事地立起身深鞠一躬,才和弟弟吃起来。孩子慢慢地告诉熊老板自己是怎样怎样跟着大伯想来镇上投亲学徒。老板娘听得也是心疼不已,又找了几件旧衣让哥俩换上。
直到太阳西下,才见一人跄踉进来。原来大伯到桥旁寻找俩孩未果,被人指到了店里。
见孩子已无恙,大伯对熊老板便一再深谢,可囊中空空,只好对熊老板说,您记下账,待我寻到工夫,一定来还。说着便拉着孩向外走去。
熊老板问:你寻到亲戚了?他大伯便眼中含泪,说暂无着落。熊老板说阁楼上还有铺盖如不嫌弃可在此歇息再慢慢想办法。就这样仨人便在庆春馆落下脚来。
第二天他大伯又出去,如此往返几次才寻到一些坯房里的杂事。秋生学徒的事也无着落,二个孩子又无法带在身边。便只有厚着脸挨在庆春馆混个温饱。
秋生父亲在世时是个做大木的手艺人。在南丰一带盖房子也有点小名气,手头宽松打小就让俩孩进了私塾念书。
秋生做事勤快又灵活,还能帮忙记记账,于是很得熊氏夫妇喜欢。
熊老板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叫熊桂儿,比秋生小三岁。桂儿打小身体娇弱,不喜热闹,除送去学堂念个三书四经,就在家学点女红。但自从秋生兄弟来到后便开朗了起来。没事还到堂前帮帮忙,心情好了气色也好了,身体也没怎么生病了。
转眼过了几年,秋生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他已将熊老板的手艺学得差不多了。红案白案全都会。
酒菜生意秋生能独当一面。扁食生意夏生也能应对。兄弟俩都实在,熊老板便也存心以后将这些生意交给秋生打理。
扁食容易,杆皮子难。扁食皮是件挺耗时费劲的事。所以一年到头,无论冬夏,秋生都是天不亮起床。一堆面粉通过几根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擀面杖,反复的碾压、翻卷,扑粉,抖动、排叠、最后才切成了一沓沓薄如纸片又筋道的扁食皮子。尔后将块夏布盖好待用。
弄好这些,秋生便去肉砧要来一两个前腿。将拆出腿骨放进大铜锅加满一锅水慢慢熬上。再将肥瘦相间的肉切成块放在一个特大的肉砧上左右挥刀将其剁成肉馅。
熊爷除了大事拿拿主意其余事情都交与秋生。熊氏夫妇也将秋生如儿子一般看待。
旁人都夸秋生好,有热心的便对熊老板说:你干脆就将秋生招做了女婿,这不是件圆满的大好事吗?夫妇也是正有此意。俩孩子也挺投缘。就在那年的冬天刚满20岁的刘秋生就与17岁的熊桂儿结成的连理。
一天街上突然多出了许多当兵的。对面的报馆还驻扎了一个兵营。他们经常来“庆春馆”吃饭喝酒。刚开始还付钱,后来一些当兵的吃完嘴一抹叫声:老板记账。有时候他们来了一帮人,占据了几张桌子,其他人根本不敢进店。熊老板也只能忍气吞声。但霸王餐终不是常事,怎奈俩后生在他们眼皮底下又有所顾忌。看来这生意是做不成了。
此时解放军已如日中天。全国解放已到了收尾阶段,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江西和福建相连,很多部队都从江西往福建撒去。
冬至前夕,大伯决定让夏生先去都昌躲躲,顺便回家祭祖。大家说好了待店里事情处理完就回家过年团聚。夏生走后几天,庆春馆就在某一夜悄然关门了。
一别经年。
解放后,秋生将“庆春馆”所有的家什都交给了国家。镇上最早成立的饮食公司就来源于很多私营业的“公私合营”。
秋生夫妇送走了几位老人,养大了几个孩子。但他心里最忘不了的是弟弟夏生。
当年,离冬至还有三天。18岁的刘夏生背着一把油纸伞,背着哥嫂为他备好吃的干粮。脚上穿上了嫂嫂专门在鞋底上了桐油的鞋子,就这样独自踏上了回乡之路。
当大家回到家乡不见夏生,一家人年也没了心思过年。到处去打听、寻找。怎奈一路上是兵荒马乱,有往南跑的,有往北奔的。镇上店铺家家闭户,人人都在藏身保命。秋生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此杳无音信。
一年后大伯郁郁寡欢,带着遗憾去世了。
解放后秋生将大妈接到镇上尽其孝道,养老送终。
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又是半个多世纪。
大陆和台湾三通后。都昌早年去了台湾的陆续有了音讯。江村有个八十多岁的大爷还回乡了,见到了结发之妻和孩子。
大家都当新闻在传说。
此时秋生已年逾八旬,但身体尚健,头脑清晰。他几个孩子也孝顺。老伴熊桂儿子前几年去世。
有一天做生意的二儿子刘源镇回家来和父亲辞行,说要去台湾几天。父亲弱怯地问:可以带我去吗?刘源镇说:当然可以。不过我是去谈生意,怕没空陪您到处玩。老大也接嘴:爸,上次我们叫您一起去旅游你都不去,这回想通了?
经过准备,开好了通行证。父子俩飞过了海峡,来到了台湾高雄。
上午飞机落地,儿子就带上父亲包了一辆的士车直奔高雄和县交界的一个小镇。刘源镇想抓紧时间办完事,好带上父亲去台北大城市转转。
当天中午合作双方共进了午餐。经过一下午的洽谈事情基本敲定。台商又准备安排晚餐。秋生便对儿子说:我们自己去街上转转、去吃点。我坐在你们中间挺不方便的。
当晚一轮满月挂在天上。海风拂过有些微凉。源镇紧牵着爸爸的手,缓缓地漫步在异乡的街头。
忽然一队游行队伍过来。洋鼓洋号吹吹打打,身穿古装、脸抹油彩的人踩着高跷。人们举着花灯、抬着纸轿在游行。游行的队伍越拉长,最后便一起去到河边放起了色彩各异的莲花灯。嗯,这是干嘛呢?一问才知原来今天正是中元节。
或许台湾都是背井离乡游子,传统的中元节才如此重视。又或许只有在中元节才能把思乡之情尽情发挥,让思念飘向远远的故乡……
刘秋生看到满街此情,眼泪不觉流出。他想起了都昌老家也很热闹的元宵节。
儿子轻轻一拍,爸,那边有夜市我们去吃点东西吧。他们走向夜市。夜市灯光通明。满街花花绿绿的招牌。什么煎仔蚵、卤肉饭,菠萝丸子、芒果奶茶,臭豆腐是应有尽有。
秋生慢慢走去,一条街快走到尽头,突然一个绿色挑帘“庆春馆”映入眼前。
此时秋生反拽着儿子快步走起来。
恍惚之间,和无数次的梦境一样:进门右手边一条锅灶,门横侧一口紫金铜锅,锅里正冒着热气。旁边一个铁鼎锅煮着一锅骨头汤。里面坐着几位顾客。
刘秋生指着锅里问:老板有什么吃的?
馄饨。好,来二碗。
灶台前的这位中年人转身的一刹那多像一个人。
他将一个个透明的鼓鼓的馄饨下到铜锅的一边,另一边正煮着阳春面。
此时这位老人心脏跳得飞快,但他尽量用平和的声音问道:
老板哪里人呀?
祖籍江西的,
江西哪里?
都昌。
老板巧呀,我也是江西都昌的。
老板贵姓,免贵姓刘!
家里可有亲人叫刘夏生的?
刘夏生是家父呀!
到此时,老人已泪如雨下。刘源镇此刻吓得不轻。爸,你怎么啦?
你,你叔叔找到了!
此刻店老板也猜到几分。他丢下东西。
出来一把抱住老人。您就是秋生大伯吧?俩人一下搂在了一起,哭在了一堆。
刘源芗关起了铺子,便一五一十地把这边情况慢慢诉说。
原来夏生那年冬天回乡,出了城往大路走来。刚好遇到同乡一姓洪的后生也往都昌去。俩人便结伴同行。进入鄱阳地带,正准备去湖边上船。突然岸边走来了一队人马和伤兵。一长官模样的大喝一声:站住!看到是俩后生便指着说:你们,还有你们(指船家)被国军35团征用了。接着叫他们俩跟着去搬运东西。
就在当天晚上,姓冯的后生趁黑暗跑到出了驻地。一会哨声四起,不远处就传来了的枪声。
白天的长官站到他面前拍了拍手说:看到了吧,放老实点。
就这样他们一路抢、一路战,一路退,终于来到了海边。他们挤上了一艘大船……
刚到台湾时部队还天天备战准备反攻大陆。几年后,很多老兵便就地安置了。刘夏生也被安排到了花莲县。
夏生在战场一样没带,看到紫金的铜弹壳就喜欢,他边捡边收集了几斤弹壳一直舍不得扔掉。
退伍后夏生就渐渐入不敷出。夏生寻思:在老家他只会做扁食,干脆去卖扁食吧。
他左右打听便在高雄寻到一个铜匠。他将一袋子弹壳倒在铜匠面前,像铜匠描述着鸳鸯铜锅怎样怎样。
夏生又找人帮忙做了一副扁食担子。这担子以大竹为框架。担子的一头是铜锅。锅的一半下扁食,一半煮着骨头汤。锅下边是炉子和柴火。另一头上面是搁板。中间二层格子是包好的扁食。下面是水桶。担子前头内侧吊着一个挖了节的空心竹筒,边上吊一敲棍。每到晚上夏生都会边走边敲:扁食、扁食咯……
几年后,夏生与大陆来的同病相怜的女人成了亲。
婚后两口子一起努力,他们将扁食担换成了店铺。并挂上了“庆春馆”招牌。夏生样样都仿照老家的样子经营起酒菜和手工扁食。
台湾的大陆人来自各省各地。北方人叫“馄饨”,南方人叫“清汤”,镇上人叫“扁食”。反正不管叫什么都是同一个品种,但味道可千差万别。
婚后第二年,他们生下了儿子。按照家乡的排行,儿子这代是“源”字辈,所以取名叫刘源芗。
一番长吁短叹后,源芗又重整酒菜叫来家人与堂兄大伯边喝边聊。
我爸来台湾的那几年很辛苦,后来慢慢地好了起来。只是他想家的厉害。
听闻大陆政策有些松动,他也试着向家乡写过一封信。可没得到回复。他哪知道,出来半个世纪,家也早就不是原来的家、原来的地址了。
三年前爸爸因脑梗去世。在生病住院的时候,他一遍遍讲到以前的事情。直到最后昏迷前嘴里还喊着:哥哥,哥哥……
听到此时秋生又忍不住哭泣。源镇一直在旁劝慰。待平复了心情,秋生又反而安慰起源芗来。
我弟比我小4岁,也活到70多岁也算是高寿了,膝下有后,也应知足,只是我来得太晚了……
又一想:如果不是夏生的思乡之情,又怎会引我来到这里?如果不是我还有一把老骨头,又怎能解开这几十年的心结呢?
想罢便对着天空的一轮明月深深地作了个揖。此时刘秋生的心里道是坦然了许多。
作者简介
余湘琴(箱子),爱文学、旅游、美食和时尚。1956年出生景德镇市,1968年随家下放农村,1976年参加工作,经历下岗、再创业。现在老年大学文学班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