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宴
我家过年是从一口大铜锅煮着熏制的腊猪头开始的。这口大铜锅有些年头,据说是外公解放前开馆子用的。锅里的腊猪头煮到一定程度汤成乳白色,腊肉的香气充彻着整个屋子。满满的都是过年的味道。
从下午开始,爸妈就在厨房里一直忙着。炸肉皮:是用煮熟晒干透的肉皮,先是用低温油炸一次,再次入油锅似爆竹崩裂,噼里啪啦着响,瞬间就膨胀出几倍大了。炸高里肉:高里肉是将猪身上最厚的板油切成条裹着面粉入油锅炸酥,再放进熬好的糖里上色搅拌。吃起来甜、香、脆,满嘴流油。我们常常把吃完后的油手,往头发上一抹,锃亮锃亮的,这样觉得一点儿不浪费。
妈妈最拿手的,还数眉毛肉丸了。用三七分肥瘦相间的猪肉加入葱姜碎茡荠捣成肉泥,把它下进油锅炸。只见妈妈用勺子一撇一划下到油锅,一个个像小胡萝卜形状样的肉丸就炸好了。我们用手来夹,烫得左手腾到右手,右手又腾到左手,烫得小手痛红,就差没起泡。这样边炸边吃,没等到脍好我们几个就吃了一半。
砂锅里炖的献鸡(方言:阉了的公鸡)正冒着热热的鲜香气。黄油从锅里溢出来,弄得炉子上的火苗蹿得老高。厨房里一片繁忙的景象。尽管我们几个在旁边碍手碍脚的,但爸妈脸上一直挂笑。过年大人的脾气似乎好了很多。
往日家里过年都是买红毛献鸡,今年我强烈要求买芦花鸡。芦花鸡毛做毽子太漂亮了。爸爸杀鸡的时候我们就一直守着。芦花鸡毛黑白相间,做成毽子一定会吼到那些小朋友的。
要取献鸡毛得取靠尾巴前两边毛最长、毛管最细的毛,而且要在泡开水前下手。我准备好一本旧书,把扯下的毛一根根夹在书里。这样可以用上一年。
昨晚上哥哥用筷子大号针和麻线,给我做了个钻铜钱的小工具。我们连夜做好了几个八眼珠。今天就等罗花鸡这一身漂亮的好毛。
鸡破肚后,爸爸取出鸡食袋洗净后,晾干水分。折一根扫把上的芦管把它吹大了,等干透后就可以当气球玩。轻飘飘地又不易破。用力一拍弹得老高。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猪头煮得差不多了。妈妈就把猪头取出来放在砧板上。这时我们四个就一副馋相地站在边上候着。妈妈就边剔骨头边切着猪头肉,边把一块块肉塞进我们嘴里。谓之“砧板肉”。老大老二吃了都去找朋友玩去了;老三嘴里塞满了,手里还拿着一块也出去玩了;只有我一直守在旁边左吃右吃,吃到咸得受不了为止。
还年
天快黑的时候,哥哥们陆续回来了,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个彩纸糊的大龙头来。这是准备晚上去讨钱用的。
大哥和细凤的大哥狗崽经常一起玩,刚从细凤家出来,说到她家母猪在生崽的事。我听着兴奋起来,哈哈,我还没见过生猪宝宝呢。等下吃完饭我去找细风玩。妈妈说今天晚上在家守岁,你们都别乱跑哦。
没等天黑,街上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了。这些个男崽仂哪家爆竹响了,就往哪里钻。他们冒着爆竹还没打完的烟雾,就去抢没炸开的零散爆竹。
爸爸搬来长凳准备贴对联,挂灯笼。他站在门口喊:你们些个崽仂赶快回来,我们家打爆竹啦。金溪爆竹响起时满桌佳肴已经摆上了。我们急不可耐就要下筷。妈妈说不急不急:你们几个跟着我敬香去。我们依次拜了祖宗牌位,福禄寿三星,然后去厨房拜灶神。爸爸妈妈上座在我家仅有的二个带靠背的椅子,等我们大家都坐好才开席。
今天过大年,街上可热闹了。我们匆匆吃完就要出去,这时妈妈又逼我们去吃点米饭。说是年饭多少要吃点。见我们吃好,妈妈这才作罢。
接着妈妈拿出几张草纸边笑边在我和小哥嘴上擦了擦,说:孩子屁股嘴,过大年了别乱说话呀。这餐年夜饭才算结束。
吃完饭,妈妈拿出一摞新衣让大家换上。那年三个哥哥依次是17岁,13岁,10岁,就我是唯一女孩。平时他们的衣服都是老二接老大的,老三接老二的。可怜的老三总是穿旧的时候多。
过年了才见到这么多新衣。尽管里面棉衣有的还是旧的,但外面的罩褂是新的,裤子也是新的。鞋子是妈妈做的。哥哥们几乎都是黑灰色或藏青色的,只有我的衣服是全家最漂亮的!一件紫色小碎花新棉袄。我记得那时家里除了爸妈上班挣钱,大哥也辍学当徒工了。
妈妈收拾完,端起满满一盘花生瓜子去敬财神(老鼠)。妈妈往屋里各个角落洒,边说:我们过年财神今儿嫁女,大家都要好好的……
讨钱
还完年,大哥又去找他细凤哥哥狗崽了。估计是看猪生崽了。
我们仨举着龙头,点起里面的洋蜡烛,一帮小孩子像尾巴蛆似的跟着我们去沿街讨钱。
我们小镇的前街一直比后街繁华热闹。对面是所学校。街上每家几乎都是店面,做小生意的居多。街右边就是细凤家。细凤胖胖憨憨的,好讲话。所以我天天跟细凤玩。她家养了好多猪,又开豆腐店,故门口总是脏兮兮的。今晚我们绕过直接去隔壁的香烛店,斋公公家。斋公公是我们捉得稳不会打塌鼻的第一家。
香烛店斋公家只有父子俩,他们长年吃斋,乐善好施。平时有孩子摔跤受伤,斋公爷爷就会给上一种自制的药末,还会拿点糖果零食安慰我们。
老二举着龙头,后面跟着一群孩子唱起来:龙头龙尾笑嘻嘻,拿把剪刀剪龙须……斋公爷爷把早就准备好的零钱和花生之类,发放给每个孩子。
往前走是刘郎中家,再过去是一家馆子店和南货小店。我们一路讨完又转移到左边。
左边依次是丁腊里铁匠店,老朱煎包店,猪肉店,酱油店……讨着走着,不知道哪个小鬼喊一声:棺材店到了!我们就停了下来。
那时候路过寿材店我总是快步走,但又总忍不住瞄一眼里面各式的棺材。有高头的描金绘画的,也有仅是红漆的。还有一种小型的长盒子俗称火板子,说是装孩子的。所以我每次都好怕。今晚讨彩头钱到此就结束了。
我们每个人手上都讨到几枚硬币,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
封印
回家后我们就往细凤家看母猪下崽去了。她家门口湿漉漉滑滑的。我刚到她家门口就摔了一身泥,不由得往回走。妈妈见到轻叹一声,立即帮我换上原来的棉衣。好在今天过大年,没挨骂。
换好后我又来到她家门口。我吸口气想猛地一下跳过去,哪知眼高手低,脚没那么长,真是现世,又仰天摔了一跤。整个身子都在泥里。我痴呆呆地往家走。妈妈看见摇摇头,脸上有点怒色,又为我找来一件穿小了的旧棉衣,说:小祖宗别再跑了,等下没衣服换了。(现在想想那年头洗一家人的衣服,是多麻烦的事呀。)
趁妈妈没注意,我还是偷偷地溜出去了。因为哥哥们都在她家。我这次学乖了,捡了二块石头垫脚顺利进去。
那头大母猪已经生下两头小花猪崽了。猪崽湿答答的眼睛也没开,不好戏得。大家又看了一会儿,大母猪痛苦着哼哼叽叽地还在生……整个猪圈味实在太难闻了,又腥又臭。哥哥们说走就走跑了出去。我使劲往外追,完全忘了门口的烂泥巴,哐啷一声就被自己刚才放的石头绊倒了。等我爬起来,哥哥们也早跑没影了。
我越想越有气,这个细凤胖子天天进进出出怎么都不摔呢?就怪妈妈给我穿双新布鞋,害得我绕着走,不敢踩到泥巴里才连摔三跤的。看着满身泥水,我拖着怕踩死蚂蚁的步子,带着哭腔站在妈妈面前。
妈妈气得一句话没说,搬来洗衣服的长条凳,脱下我的脏衣服让我趴下。我轻轻地问:姆妈,做么得呀?妈妈狠狠地告诉我“封印”。
后来才知道,原来年前的最后一场挨揍叫“封印。”
别看妈妈瘦瘦弱弱地但打人的劲可不小。家里一把竹丫扫把,因经常打人抽得没剩几根了。爸爸听到我大哭,过来讨保(求饶),妈妈这才罢手。可怜我的屁股……
大年初一,我穿着哥哥都不穿的一件斜襟的,袖子上还有二块补丁的,黑乎乎的棉袄去拜年了。
1963年的大年就这样过去了。那年我七岁。
作者简介
余湘琴(箱子),爱文学、旅游、美食和时尚。1956年出生景德镇市,1968年随家下放农村,1976年参加工作,经历下岗、再创业。现在老年大学文学班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