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我总要在老屋的西厢房住上一晚。西厢房存放着一台飞跃牌黑白电视机,那是外公给我们家买的。注视着这台黑白电视机,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外公慈祥的面容,想起他老人家曾给予我们全家人的爱与温暖,思念的泪水像断线珍珠不断涌出。
老家在鄱阳湖畔的一个偏远小村,村里的人世代过着打鱼种田的传统农耕生活。在改革开放之前,大家日子都过得很艰苦,全村三百多户人家没有一台电视机。八十年代初,村里通了电,沉寂的小村沸腾起来。夜晚来临,家家户户亮起柔和的灯光,每一个属于山村的宁情夜晚都充满着温暖和希望。
1983年春天,我去外公家玩。那天晚上,外公带我去邻居祝年家里看电视。祝年家中早坐满了人,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盯着桌上的一个小匣子,那是一台2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小屏幕上正播放着电视剧《大侠霍元甲》。只见霍元甲在屏幕上飞来飞去,身轻如燕,大家忍不住连声叫好。三集连续剧仿佛一眨眼就播放完了,可大家都迟迟不愿离去,讨论着功夫和剧情,意犹未尽。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电视机,看见电视,看见霍元甲,看见真正的功夫,内心真是惊喜万分。在我看来,电视机仿佛拥有神奇魔法般,有无穷无尽的宝贝都藏在里头。那一晚,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外公家的,仿佛梦游了,我迷迷瞪瞪钻进被窝,开始做梦:如果,我家里能有一台电视机,那该多好啊。我越想越兴奋,那个夜晚,我第一次失眠了。
第二天回到家里,我对母亲说,我们家也买一台电视机吧,我眉飞色舞的神情让母亲不忍拒绝。母亲委婉地说,家里刚刚买了猪仔,没钱再买电视机了,要等猪仔长大了,把猪卖了再说。母亲的话让我黯然神伤。那段日子,我郁郁寡欢,一台黑白电视机不知不觉敛聚了一个少年最迫切的梦想和希望。
我越渴望就越煎熬,整个人变得消瘦起来,母亲用担忧的眼光看着我。可在当时,一个少年要走出一台黑白电视机的魔法掌控,那是一件相当艰难的事情。日子在平淡中流逝,我几乎就要淡忘了,关于一台黑白电视机的宏愿,我还是一天天消瘦下去。五月二十八日,我如此清楚地记得这一天,这个大日子。那天,回到家,桌上赫然摆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机,与我在外公邻居家看见的那台一模一样,正是我朝思暮想的电视机。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冲向那台电视机,伸出双手,用我最大的热情将它轻轻地又紧紧地搂抱在怀中,如获至宝,喜极而泣。我的傻样令母亲垂泪,母亲说,这是外公他走村串户为大家修鞋补袜,积攒了钱,特意为你买的电视机,外公自己家里都没有呢。我的泪水涌得更加汹涌,是感动,也是难过。外公曾是一位私塾先生,教书育人,桃李满园,在他生活的那个村庄,外公是一个有身份、有面子的人。可他为了实现我的愿望,竟走村串户,做起了修鞋补袜的手艺。外公对我这独一份的厚爱,令我感激涕零,感念犹深。
一台黑白电视机的出现,极大丰富了我的少年时光,也令整个村庄的时光变得丰盈而富饶。夜晚来临,我家成了一个最热闹的聚集地。小小厅堂,被乡亲们挤得满满当当。大家坐着,站着,在不同的位置,等待着电视播放,小小的一个黑白屏幕凝聚了所有人的殷切目光。我和弟弟定下规定,凡来我家看电视的人都得收费5分。一个暑假下来,我们竟收到一百多元,这在当时真是一笔巨款了。家里的经济压力得到了缓解,我们兄弟姐妹秋季的学费有了着落。可以这样说,一台黑白电视机竟在无形中默默扛起了家庭重担,扶持着我们全家走过了一段艰辛而又温暖的岁月。
第二年,杜鹃花开,外公突染重疾,离别人世。送走了外公,回到家里,我抚摸着那台飞跃牌黑白电视机,内心悲痛万分。这台小小的电视机,简直就是外公的缩影啊,外公一直用他小小的身躯,竭尽全力呵护着我们每一个人。想起外公历经沧桑的风雨人生,想起他曾给予我们的爱与温暖,泪水一次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时光在青石板上悄然远行,科技时代飞速到来。村里的电视机越来越多了,有了彩电,有了家庭影院,而我们家的那台黑白电视机很快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它被搁置在西厢房,尘垢满面,它被人慢慢遗忘在角落。
十八岁那年,我离开了故乡。故乡,从此贮满了乡愁。故乡,是与外公系在一起的。外公,是与那台黑白电视机系在一起的。而那台电视机,是与我所有的少年时光紧紧系在一起的。我曾经一次次离开故乡,我就有多么深情地向着故乡一次次洄游。
2024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