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义人是枕着水声入睡的。
赣西北多山,偏这方水土得了水的眷顾。南、北潦河自越王山、九岭山脉蜿蜒而下,经奉新、靖安,到安义地界便温柔了。河水清且浅,卵石历历可数,游鱼倏忽往来,如穿梭于碧琉璃中。两岸芦苇丛生,春日抽新芽,秋来飞白絮,总在晨昏时分被雾气濡湿,朦朦胧胧与远山连成一片。
最喜欢看早春的潦河。晨雾轻纱里,流淌着远古的烟火。河南岸板溪街的老屋临水而建,青砖墙脚生着厚厚青苔。吊脚楼的影子投在水面,被游过的水鸟搅碎,化作千百片银鳞。卧波的浮桥将明朝高旸的《龙津晚渡》铺成千古绝唱。曾经的河埠头,总见人提竹篮,篮里盛着新摘的枸杞芽、马齿苋。卖豆腐的老汉推车路过,木轮碾过石板缝里的青苔,吱呀声与流水声混在一处,他的吆喝是方言调的:“水豆腐嘞——。”尾音拖得绵长,仿佛被水汽洇湿了。河对岸茶馆的伙计探出头,提着个铜壶,铜壶嘴冒着白汽,隔着水应一声:“留两碗!”水波晃了晃,把话荡碎了,又拼成一声吆喝。
浮桥头边的石板阶上照例有蹲着浣衣的妇人,木槌敲打声“笃笃”地落进水里,惊起几尾锦鲤,荡开的涟漪一圈圈缠住桥墩的苔痕。记忆中板溪街的早市是热闹的。安义人一般不说“赶集”,只道“赶墟—— ”仿佛这早市是偷来的一截光阴,须得轻手轻脚地捧住。墟场沿街摆开,竹篾筐里码着新摘的藠头,紫皮上沾着露水,根须蜷曲如老叟的须发;油锅里“滋啦”一声,米浆裹着野葱的面鱼儿鼓成金黄的胖月亮。忽听得一声脆笑,原是卖米糕的妇人掀开蒸笼,白雾腾起时,露出米糕面上用枸杞拼的福字,这是专给老人做寿的。她说要“赶在日头晒化糖霜前送到寿星公手里。”
水边的日子琐碎,却藏着机锋。饭店边的茶摊上常坐着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端着搪瓷茶缸哼熟知的民谣:“对门山上一只鹅,飞来飞去看外婆。外婆门前一条港,公撑船,婆撒网,打到大鱼全家尝。公啃头,婆吃尾,中间一截留得外孙女。”“凤凰山上凤凰展翅,那河边的小丘包就是凤头。”说罢抿一口茶,又哼出三两声不成调的谣——那可能是当年孙虑在凤凰山筑城、开疆辟土,士卒哼过的曲子。可惜这个孙虑命运多舛,城未筑成竟身先卒。城墙根下早已是枝繁叶茂,秦砖汉瓦土围犹在,如今却只剩一川碧水,驮着白鹭的影子,悠悠地往鄱阳湖去。
春来涨绿,秋后瘦青,潦水在岁月里逝者如斯。那些陈年往事,像是古城的瓦砾,一块块地砸在水面,水纹一圈圈推开,推远了六百年的光阴。当年鄱阳湖的水烧得通红,陈友谅与朱元璋在这里展开了一场号称中世纪最大的一场水战,正当朱元璋断粮支撑不住时,长埠义基杨家的老祖宗凑了十八船粮,一路向东,送入朱元璋大营。后来老朱坐了龙庭,一道圣旨把这地方封为义基,在这里建义仓,用于囤积粮食备不时之需,杨家老祖宗们封为义士。如今村口的晒谷场便总飘着一股子皇恩浩荡的稻香。
潦河往北拐个弯,到了长均六溪地界,古时,这里属依仁乡娉婷镇。如果说,潦河在长埠一段充满着男人的粗犷与豪迈。到了这里,便是女子的柔美与才华。史书记载,唐时才女吴彩鸾在此舞鹤。才女执笔如执剑,写韵书,抄诗卷,墨痕渗进青石板缝里。月夜提灯临河,能见白鹤旋空而舞,翅影掠过水面,搅碎一河星辰。如今的娉婷镇早已成为了历史,倒是村口飞舞的白鹭吱吱呀呀的叫声,像是谁在哼那时的《唐韵》。
自从五十万年前古猿人开始,安义人就与潦河结下不解之缘。就像河边的那碗猪血汤。一个热腾腾的摊子,特别是在寒冬深夜里,那盏昏黄的灯永远地在那儿亮着。他的猪血做的太地道了,不像常见的那种硬块的。这儿的猪血呈水滴形状,就像水珠在荷叶上滚动,配上葱花、姜末或香菜,将猪血含在嘴里,软软弱弱的,似乎要融化。于是,一个哆嗦,就囫囵下去了,一股热流从底下升起来,寒气烟消雾散了。忽然想起那句话:“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安义人祖祖辈辈枕水而居,大约早把水的脾性化进了骨血里。
清晨泡茶,看茶叶在杯中浮沉,像极了潦河:载得动烽烟战鼓,也盛得下柴米油盐。
潦河不言,只将月光搓成银线,缝补着古城的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