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沉沉的夜。远近的灯火大多已经熄灭,余下零星的几盏,在厚重的黑暗里,像几颗倦怠的冷星,微弱地闪烁着。我独立坐在书房里,这一天积攒下来的喧嚣与烦乱,此刻都沉淀了下来,化作一种莫名的寂静,压在肩上,也压在心头。扪心自问:这,便是中年之重吗?
这重量,从晌午的老家开始。
老家的屋子里,总弥漫着一股母爱难舍与游子归来混合的气息。母亲蜷缩在宽大的沙发里,愈发显得瘦小,像一枚秋日里干缩的果核。她轻轻地咳嗽声像破旧的风箱,每一声都拉扯着我的神经。我小心翼翼地搀她上车,她的手臂枯瘦,隔着衣服,也能感到骨头的棱角。她反复念叨着:“不要紧的,不要紧的,老毛病了,你要好好工作,不要记挂我……”车行在回省城的路上,后视镜里,家乡在蓝天白云里愈退愈远,而母亲的喘息声,就在耳畔,那么近,又那么重。这重量,曾经是为我撑起整个天空的温暖怀抱,如今却退化成为弱不禁风的瘦小身躯,化作需要我来全然拥抱的、甜蜜又酸楚的责任。
这重量,在周日的办公室里,演化为另一种形态。
将母亲安顿在家,我便匆匆赶回单位。狭小的办公室里挤满了同事,摊开一桌的会议材料,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像一群躁动的黑蚁,啃噬着我所剩无几的精力。满耳都是同事们各抒己见的声音,与我脑海里母亲病容交织在一起,令人心神难宁。这本该是属于家庭、属于休憩的时光,却被“责任”二字牢牢地钉在这张冰冷的办公椅上。中年的舞台,幕布从不会落下,我刚卸下家庭的妆,便又立刻描上职场的颜,没有片刻的喘息。
而这重量,最终被一桩意外的琐事,激出了所有的狼狈。
电话的那头,邻居措辞严厉的话语,像一盆冷水泼进了油锅。我摸着夜色一脚高一脚低地赶到新房子,只见装修师傅一脸无奈地杵着,楼下邻居地板上的水渍,像拙劣的小丑正朝我哈哈大笑。我使劲地赔着笑脸,不停说着道歉的话,直到喉咙干涩。此刻我仿佛感知到了一个隐喻:奋力经营、期许着崭新未来的巢穴,刚刚开工便出现漏水,并且浸染了别人安静的生活。它似乎在悄悄地告诉我:中年人的世界四处漏风,任何的疏忽,都可能引发一场人际的风波,需要我耗尽心神去弥补,去周旋……
夜,终于静了下来。我坐在这寂静的夜里,像一艘卸空了货的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这短短的一天里,我竟承受了三重的重量,一重关乎生命的来处,一重关乎立身的责任,一重关乎老去的幸福。它们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牢牢困在夜的中央。
我端起那杯早已冷透的茶水,轻抿一口,苦涩由舌根缓缓散开。目光落在书架上那本泛黄的《庄子》上,忽然想起那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这或许便是中年唯一的救赎。我知道这中年之重是卸不掉的,便学着与它共存。我知道这中年的路途尚且遥远,便调整呼吸低头前行,将步子迈得更加稳当一些。
窗外,是沉沉的夜。远处偶尔有车辆驶过,它是在离去,还是在归来?我无从分辨,也不在乎。于是,将杯中的冷茶一饮而尽,竟从那苦涩中品出了一丝回甘。明天,我还是要早早起床,牵着母亲的手下楼去散步,开启一天幸福的时光!(作者:清梅)